文档介绍:割草的小梅
叶蔚林
一
他说:
你们这个城市,嘈杂得厉害,好像所有的东西都在互相碰撞、挤压。
我知道这是一种活力的表现,但我感到烦躁,来了之后一直失眠,看来今晚
怕也难得见到周公。忽然十分向往一小块远离尘嚣的僻壤,有阳光、泥土、
青草和水浆的气息,风吹过,树叶儿飘飘坠落。看样子你也睡不着,来,给
我一支香烟,听我来讲点陈年往事吧。
五十年代末,由于一场众所周知的政治误会,我被迫离开大城市,流
放到南方的远山远水。有一段时间,我住在一处叫云湖镇的地方。云湖镇有
半截街筒子,几家商店,是个农村墟场,仍属生产大队建制。这里民风淳朴,
人们善良而富于同情心,知足常乐,安于田园。这里的大队干部颇有人情味,
并不像后来许多小说描写的那样作威作福,作奸犯科。对于本地管辖的“分
子”,他们眼睁眼闭。应付上面的办法是外紧内松,阳奉阴违。因此,有那
么大半年时间,他们为了“保护”我,“勒令”我去镇外河那边的沼泽地割
草。于是我便认识了一个长年在那里割草的女孩子。她叫小梅——极普通的
名字,姓沈。
二
出云湖镇东头,有条不大不小的河,叫谷河。沿谷河上行五六里,便
看见一棵缠绕寄生藤蔓的老樟树,浓荫荫着一个渡口。渡口宽两丈有余,五
级埠头一色长条麻石砌成。
虽说有些石块已破损移位,石缝间生了狼筋草,但仍见棱见角。据说
这渡口旧时颇为繁忙,后来上游里处建起一座水泥大桥,有汽车往来,
这渡口便基本荒废了。如今除了偶尔有入过河打柴割草,三日两日难得有人
喊渡。一条破渡船似乎永远靠在对岸。艄公是个天生聋哑人,你喊是喊不应
的。喊不应不要紧,樟树干上靠有一根长竹竿,竹竿顶端系块白布。你举起
竹竿大幅度左右招展,那边渡船便依哑桨动了。倒是风雨无阻,召之即来。
这是公渡,不收渡钱。
对岸渡口自然就极冷落了。没有埠头,一脉河滩,杂草夹卵石。河坡
灌木荆棘丛生,向外一递递倾斜,连接两山之间一大片灰苍苍的沼泽地——
据说原来是个湖。远望沼泽地,雾霭沉沉,面目模糊,晨昏有一群群乌鸦临
空徘徊寻觅,夏日则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息四溢,仿佛是酒糟、泔水和粪便的
混合。
灌木荆棘包围中有两间小屋:一间土墙瓦屋,一间蔑箔草棚。
土屋住着小梅和她的父亲。
草棚住着聋哑摆渡人旺古。
可以肯定,许多年以来,河岸上下十几里内只住着这三个人了。不,
起先是有第四个人的,那是小梅的母亲。可是小梅八岁上,母亲去沼泽割草,
就死在沼泽深处。好久以后才发现她的尸体,那已是一把皮肉零落的枯骨。
小梅的母亲倒在一激死水的边缘,水面不宽,布满开紫花的水浮莲,野芋与
荷叶杂生其间,荷箭高高支起,清新挺拔,鹤立鸡群。死者的姿态依然明显,
下身齐胸陷入泥淖,上身前倾,右臂竭力伸出,直探荷箭。小梅母亲死于夏
末,其时荷花正盛开。母亲是想采技荷花,带回小屋,让寂寞的小梅高兴一
阵吗人们猜测;是的,小梅坚信。小梅不放声号哭,只是默默流泪。没有
了母亲,以后谁给她梳小辫呢谁给她讲故事呢谁教她识字读书呢谁给她
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欢乐呢没有了,一切只能靠自己了,小梅想。母亲就
埋在屋旁豆梨子树下,坟包和小梅睡觉的地方只一墙之隔。静夜梦醒,风在
枝叶间走过,小梅仿佛听见母亲的呼吸,以及她偶尔叹息一声两声。
小梅爹本来话贵,喜欢独坐冥想。母亲死后,爹更难得掏一句话。爹
和旺古邀伙在河坡上开垦荒地,种苞谷、种粟子、种茄子辣椒。一切都在无
声中进行。歇息时两人像木菩萨,你望我,我望你。爹的目光藏在眼镜片深
处,时时关注小梅,目光贮满慈爱也浸透湿淋淋的哀伤。哀伤催他衰老,才
岁出头的人,须发花白,咳嗽连连,腰背迅速弯勾下去,像风吹草茎,
像火烤蜡烛。
白日里河水潺潺,鸟雀啁啾,蚱猛子在草丛间蹦来跳去。到了夜间,
沼泽时不时传来莫名的种种声响,唧卿哝哝,如话如诉,叮叮咚咚,如磐如
罄。有了这些声响,河岸越发显得死寂。
三
在云湖镇好些人心目中,小梅是个不幸的孩子,生不逢时错投胎,不
该在土地改革正热闹时,降生沈家大屋。捞出脚盆,裹成蜡烛包的当儿,她
爹正跪在河边旷地的土台子上挨斗。接着,小梅便随同父母被逐出云湖镇,
逐出沈家大屋,逐进谷河那边的土屋里。亏了沈家祖上积德,举办义渡的同
时,一并盖了那间土屋,为的是让艄公有个遮阳避雨所在,也便于渡客打尖
小憩。何曾料到如今却庇荫了后人。否则这一家被扫地出门,何处去安身
这就是命啦命是一根绳,是长是短,或粗或细,前世结就,可遇不可求,
能认不能改啊。所以富贵者不必骄人,贫贱者无须自艾。若小梅早生十年八
载,岂不是金包银裹的沈家小姐
谷河是天然的隔离带。小梅的母亲至死未返云湖镇。小梅的父亲则不
得不来应卯,向大队干部汇报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