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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济，单听名字就很是有些理想主义的味道。古老的村落里， 生活过陆侃、张季元、秀米这样颇具理想主义情怀的人，他们被卷 进时代的大风浪里，或死或疯，皆有一段痴病。从陆侃到张季元， 再到秀米，都梦想着“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的桃花源。“有些事，放在 心里想一想就行了，不必做出来。”这是一句多次出现在小说中的 话，而主人公秀米和她的父亲一样，有着一股“虽体解吾犹未变”的 执着，非要把内心中的那份对桃花源的执念付诸实践。小人物的命 运在大时代的剧变中起伏，理想的破灭以流血牺牲的形式开始。无 论是秀米还是陆侃，最终也难以飞出普济的天空。何为普济？若要 济人，必先济己。
从陆侃归乡到秀米禁语，无一不是桃源梦想破灭的回归。不同 的是，陆侃的庭院虽美，执念却仍肆虐着他，张季元的存在令他始 终心有所失，除了疯傻出逃，他别无选择。而秀米却在父亲的庭院 里找到了慰藉，缄默不语地反省着自己借革命的大浪而掀起的那股 不成功的小风暴。一方庭院、一座阁楼，见证了陆侃、张季元、秀 米的命运变迁，融化了他们在官场失意、革命消沉、牢狱重生之后 的所有伤痛，更唤起了理想主义最本质的萌芽：所谓桃源，不过就
是繁华落尽的一缸荷花、漂泊生涯的惊鸿一瞥、饥饿难耐的一枚鸡 蛋而已。
有趣的是，小说中出现了一个名为"花家舍'’的土匪窝，它是秀 米悲剧命运的开始，更是一处不为人知的桃花源。王观澄与陆侃一 样，以毕生精力寻找桃花源，构建桃花源，他既满足于花家舍形式 上与桃花源毫无二致，又困惑于花家舍本质上与桃花源逐渐悖离。 秀米亲自体验了王观澄所构建的桃花源形的别致与质的惨烈。这又 是一出桃源梦断的悲剧，大火肆虐着美丽的花家舍、那翩然若仙的 白衣夫人惨死水中的景象、头领之间各种防范与猜忌令秀米愕然。 因为心有执念且从未体验过头破血流的悲痛，她愿意以身试险，踏 着陆侃与张季元的老路，寻梦东洋。
秀米的一生就是一个寻梦的过程，她爱着她的父亲陆侃与所谓 的表哥张季元，所以在她的身上随时可见他们的影子。聚众革命、 热情洋溢，这是张季元的影子；隐身阁楼、养花避世，这是陆侃的 影子。秀米的“形”在追随张季元，而“质”却无法摆脱陆侃。她的革 命实践是盲目、没有头绪的，她的学堂，无疑是另一个花家舍。她 一方面沉浸在自己懵懂的革命理想里风生水起，另一方面却因看不 到未来而困惑不已。知道那个亦官亦匪的龙庆棠抓她入狱，秀米潜 意识里的理想似乎才逐渐清晰起来。她要的不是头破血流的厮杀， 仅仅是一方水土平安富足。然而这样痛彻的领悟也只有在儿子的枉
死、家业的流失之后才能得到。她终于体会到了父亲陆侃的悲戚， 体会到了张季元的痛楚。她在他们的悲剧中感受到生命轮回的可怕 与披靡，她只有用寂然无声的养花来赎罪，才能换来真正的清醒。 她清醒地拒绝革命党人的拉拢，清醒地体验亲手劳作的满足，清醒 地对着满园繁花垂泪。禁语的自我惩罚让她回归普济，让她的灵魂 永远与普济百姓，与她的母亲、儿子在一起。
从某种意义上讲，秀米是比陆侃、张季元幸运的人。父亲一生 寻梦，到头来失无所失，连全尸也不能留给妻女，犹如孤魂野鬼一 般被人遗忘；张季元醉心革命，却惨死河中，若干年后尸骨亦不翼 而飞，这无疑是另一种魂散魄离。而秀米，与父亲、张季元一样， 把自己连同自己的桃源梦束之高阁，虽有过最为轰轰烈烈的寻梦之 路，却最终在梦破之后回归乡土，并在一次施粥之举后得到普济百 姓的原谅。一个犯过错误的人能魂归故里、安然入土，的确是一件 幸事。
“金蝉啮锁烧香入”，这句诗牵着喜鹊的愁思，牵着陆侃的无奈, 更牵着张季元与梅芸有花无果的感情。蜩帖，即蝉。小说中反复出 现的金蝉亦为张季元革命党人蜩姑会的信物。蝉，从来就不是什么 长命的虫子。虽然一鸣而天下知，但其叫声终究令人深感杂乱而厌 弃。蜩蛀会也不过是因利而聚，利尽而散罢了。大同的梦想犹如蝉 鸣，突如其来地闯入秀米的世界里，个人的欲望与恩怨亦接踵而至。
在花家寨，秀米目睹了风雨长廊的壮观，更体验了土匪横行的悲惨。 韩六说得对，梦想总是与欲望纠缠在一起。连王观澄这样久经官场 沉浮的老人都没能完成桃源梦想，秀米这样柔弱的小姑娘仅凭一腔 热情与几句空喊的口号更无从实现了。蜩蛀会里鱼龙混杂，为公者 少，谋私者众。无论是张季元与秀米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如何游说、 奋斗，也无法治愈根深蒂固的民族顽疾。他们前赴后继的流血牺牲 在普及百姓的眼中与闹剧无异，就像凭空而来的一阵蝉鸣，聒噪嘈 杂令人反感。无论是普济还是花家舍，起事者不过是一群没有组织 的乌合之众，他们的行径令百姓生畏。他们只不过是打着革命的旗 号为非作歹罢了。寻梦之路上，人们总会与梦想轨道偏离，违背了 自己启程的初心。
人面桃花相映红，这句诗总给人一种虚浮的遐想。秀米的桃源 梦破碎了，陆侃、张季元的魂却并未走远。桃花源的缩影陆家宅院 里，秀米始终沉浸在一种悲剧意识里不肯出来，她知道自己毕生所 寻不过南柯一梦而已。然而那些惨死的人脸却时常浮在她的眼前， 如凤仙花影、清荷晨香、桃花朵朵，挥之不去。陆侃与张季元都走 了，他们不愿直面梦想破碎的惨象，唯有秀米坚强地回来，在普济 百姓的关切与慰怨声里缄默沉思，涅槃重生。一个坚强的人，不会 为险恶的命运打倒，她宁愿在伤痕累累的故乡默然承受比苦难更加 漫长的琐碎的消磨，也绝不低头。
瓦釜里，宿命的轮回唤秀米同去，棋盘上父亲的前世，吉普车 上儿子的来生，于秀米而言，已是桃花流水，悄然沉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