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档介绍:回来以后
那些旅行非但不是过去式,而是现在式,它也非但从未结束,而是在一道道与此刻平行的时空之中,不断地进行着。一个孤独旅人的小小分享,象是静谧午后传来的,一阵阵若有似无的窃窃私语,因为每次从远方回来以后,我才恍然大悟,自己从来就没有回来过。
 
二十二岁那年,我到美国华盛顿州的惠特曼学院(Whitman College)担任中文助教一年。
 
学院位在偏僻少人烟的农业小镇Walla Walla,但却是十足的贵族气息。我在那儿修了钢琴课、绘画课、游泳课,也啃食一堆艰涩的文化理论。课余之后,我就坐在球场边看同学踢足球,或是躲在图书馆看艺术电影,偶尔也去学生餐厅打工,洗碗盘,拖着巨无霸吸尘器吸地毯、搬椅子,累到腰差点都给折断。
 
但回想起来,Walla Walla阳光灿烂异常,那段日子总因此瀰漫金黄色的光。而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的大旅行,每逢周末、圣诞节、春假,就忍不住要从小镇出发,在美国大陆上东奔西走。
 
照见流浪他方的我
 
如今事隔二十年了,二十二岁金黄色的夏天,不知怎么越来越频繁地回到我的眼前,益发明亮且温暖。直到此刻,我也还能清楚记得,美国西部阳光咬住我手臂时的微微刺烫感,以及莫名的痛快。
 
我这才知道,旅行,经常是回来以后才开始的。
 
那些栩栩如生的细节,冻结在时光切片中的欢乐剎那,彷彿水晶玻璃球内从不停歇的旋转木马,又彷彿是连绵不绝的春雨、温润无声的细雪,飘落而下,覆盖了满身满脸。
 
于是我不免兴起了一种错觉,以为那些旅行非但不是过去式,而是现在式,它也非但从未结束,而是在一道道与此刻平行的时空之中,不断地进行着。我也因此从未回来过,至今一直在旅途上,爱丽丝梦游仙境,张大了一双眼睛惶惶地看,两条腿惶惶地走。
 
所以果真回来了吗?还是旅行得越多,便幻化出越来越多的我?她们有着和我相同的身材、容貌,但却一直生活在他方,朝我遥遥地呼唤、招手。而我喜欢旅行中的她们,远胜过此刻坐在桌前的我。
 
于是当我回来之后,坐在书桌前,打开计算机,我的文字总离不开旅行,从二○○○年写山东农村返乡之旅的《逆旅》,写海岛与潜水的《那年夏天,最宁静的海》,写中国纪行的《一瞬之梦》,乃至写穿越北越山区的《温泉洗去我们的忧伤》,我透过文字重返旅行的现场,环绕回心之轴。那竟已经不再是一本又一本的书了,反倒更象是由文字所构筑而成的,穿梭于摺叠时空之中的虫洞,让我得以再次踏上旅途,照见那一个个流浪他方的我。这或许让我觉得,自己果然还活着,还正青春,兴味盎然地行走在世上的某个角落,美丽、哀愁,但却朝气蓬勃,并且迷人。
 
双脚一寸寸打开地图
 
虽然已经反覆写过了这么多,但却还有无数经验过的,难以忘怀的剎那,彷彿是酿酒之后残余的渣滓,它们尚未被蒸馏发酵过,所以不成整体,只余片断,但却常年地积压在我的心头,压久了,越发沉甸甸的,朴拙得发光。它们是生活所遗留下来最真切的素材,所以到了最后,我终于还是耐着性子,把它们一页页写了下来。
 
想象自己是坐在异乡旅途中的某一间邮局,或某一座旅馆,窗外的夏阳正烈,照耀一条寂寂的长街发烫起烟,而窗内的我躲在阴影下,埋头写着明信片,寄回台湾给自己。年久月深,我把这些远方归来的明信片一一串连起来,晾挂在阳台上,风一吹来,便彷彿发出叮叮当当响,又彷彿逝水流年无情地哗啦哗啦,可爱,却也可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