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档介绍:糖
父亲为什么会把我逼到蒙娜丽莎面前,并且给我听交响乐?我想这是那
种叫做命运的东西。到了岁,我才敢向他提起这个问题(以前我甚至怕提
到这个女人的名字)。他说肖邦是好东西,当我号啕大哭,他就是要把我一
个人关在屋子里听肖邦。那时周围没有人家像我们一样拥有唱机和电视机,
那时肉、布、油等物品还在实行配给制,那时周围有很多邻居还靠到菜场拣
菜叶过生活,而我们是这幢楼里唯一的知识分子家庭,父亲认为我应该感到
幸运。
父亲说他根本想不到我会怕那幅挂在墙上的复制品,他说你为什么不看
挂在旁边的世界地图、中国地图,或者我的图纸,你为什么要看那幅画像?
最后他说那么,你为什么会那么怕她?
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问多一次,我的恐惧就减少一次。我没有办法
回答这个问题。就像我不明白在我那么小,几乎还不怎么会说话的时候,我
的父亲为什么用这么一种方式来对付我的哭泣。
因为太害怕,其实到现在我都没仔细看过这个女人,然而有关童年的记
忆,最清晰的,就只有这个女人的画像。
长大一点的时候,我开始确定:她的眼睛,就像一场正在发生的车祸;
她的鼻子,是黑暗发出的一道命令,是黑暗里笔直的梯子;她的嘴角,是灾
难的漩涡;这个女人几乎没有骨头,除了她的眉骨,她光秃秃的眉骨,是无
所不在的嘲讽;她的衣服,是一个能把我拐走的大伞,还有她的腮,她的手
指,毫无疑问像腐烂尸体的一部分。
这个女人极危险,而我曾是如此靠近这危险,似乎我什么都不怕,就怕
看见她。在历史课上,在这幅画像的幻灯片面前,我曾持续惊叫,喉咙发紧,
因此被老师当成坏学生罚站,接着被叫到教导处训话,并被追问是否看过黄
色手抄本《少女之心》。
从那时起,我开始恨画她的那个人,我恨所有自称自己是“知识分子”
的人,这种恨就是恨,当我敞开我的心扉,这痉挛着的愤怒便跳动在我的血
液里,我把这种感受命名为“恨”。
对于这幅画像毫无疑问的惊恐,带走了我对父母所有的亲密,并使我过
早确定了这个世界是不可知的。
渐渐的,我找到了对付这种恐惧的力量,那就是月亮,月光;或者像月
光一样的光线;像月光一样的眼睛、嘴唇;或者像月光一样的男人的背。
下雨的时候常会想起玲子。玲子对我说过有一首诗里写着:春天总是要
下雨,那是大地和天空在做爱。对此我们都曾迷惑。那时我们常常会被一些
小问题纠缠,例如病菌,例如恐高症,例如“爱情是抽第三根烟时的想象”。
玲子是我高中时的同桌,她长得像一张白纸,她的苍白是一种状态,一种出
神的状态。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把所有的人分为做过爱的人和没有做过爱的人,
那时我是个爱吃巧克力的女孩,郁郁寡欢,成绩不好,我收集各种糖果纸,
用糖果纸和放针药的盒子做太阳眼镜。
高二第一学期开学不久,玲子的头发开始变得这里短一截那里多一块
的,她的脸上经常会有被指甲抓伤的痕迹。她本来是个极安静的女孩,那时
她的安静变成了古怪。后来,玲子告诉我她可以确定班上有个男生在注意她,
并且目光“炽热”。我记得她当时对我用了“炽热”这个词。她说他炽热的
目光没完没了地围绕着她,这让她满脑子私心杂念。她说她是决不可以为读
书以外的事分心的。玲子认为他看她是因为她漂亮,玲子认为自己很漂亮,
玲子认为自己的漂亮是一种问题,她为此羞耻。所以玲子开始把自己搞得很
难看。她以为这样事情就可以朝好的方向发展。她认定她丑了就不会有人再
看她了,没有人看她了,她就可以好好念书了。玲子说她是必须要好好念书
的。
在那整整一个学期里,玲子千奇百怪地变换着她的样子。很多同学为此
费解,并且不再接近她。我并不觉着原来的玲子有多漂亮,我理解她,我想
她只是太紧张,我们所在的学校是重点中学,这种学校的孩子是很容易发疯
的。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她。她是那种平面的、静止的、刀枪不入的。
有一天,玲子没来上学。那个位子从此就一直空在那里。听说她有暴力
倾向,她被父母用绳子绑去了精神病医院。
大家说“玲子疯了”。我开始拼命吃巧克力。我一紧张就需要巧克力的
毛病从那时起一直延续到年后的今天,我因此有了严重的血糖问题。
我曾偷偷跑去精神病院看她,我穿着红色的滑雪衣在星期六的下午钻进
医院的铁丝网。我想其实我是可以从大门进去的。我在冬天给玲子带去她最
爱吃的娃娃雪糕,香草橄榄和杏话梅。我不停地吃着巧克力,她吃着娃娃雪
糕和香草橄榄。病房的其他病人都是大人。基本上都是我在说话,不管我说
什么,只要一个话题结束玲子就会笑,那是真正的银铃般的笑声。
玲子是说过些什么的,玲子不断重复“在医院里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