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档介绍:兰州畸人
畸零人 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但我忘记了,他大概六十多岁。 可能是第十次登上报纸,或者更多。 无论春夏秋冬,他都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女皇。雪白的带有暗花的缎子上衣,同样颜色的裤子,脖子上有长长的白纱围巾,这样,他骑着自行车在街道上的时候,围巾可以被风吹起来,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羊羔皮帽子,帽子很高,样式类似旧社会东三省的军阀的帽子。有的时候,他也穿别的颜色,宝蓝色的缎子衣服,鲜绿色的缎子衣服,一律是绫罗绸缎,上面有大朵的暗花,穿这样颜色的衣服时,他会配上同样颜色的贝雷帽,非常俏皮。
他穿着绫罗绸缎的衣服,骑着一辆被精心装饰过的自行车,高傲地昂着头,从闹市穿过,三十年了,或者更久,人们还是不习惯他,当他从路上骑车走过的时候,公共汽车上的人,都会涌到一边的窗户前去,车没因此翻个个儿真是奇迹。
无儿无女。大概也没什么亲戚愿意和他来往。
曾经有过职业,在歌舞团跳舞,在很早以前。因为他的穿着,还有他喜欢的人,他被开除了。他一点儿也不气馁,就在歌舞团的小平房里住下,在歌舞团的隔壁,开着小铺子卖馒头。到了晚上,他就走到街上去,在最热闹的地方,张掖路、静宁路、广场,放下一只小小的录音机,播出音乐来,开始跳舞。他曾经是歌舞团的演员呢,他很为此骄傲,即便是在街头,也严格要求自己,跳蒙古舞,就穿上蒙古族女人的衣服,垫上假胸;跳藏族舞,就穿上藏族女人的衣服,垫上假胸,戴上头饰,即便是大热天也一样。他一点儿也不马虎,如果音乐是《骏马奔驰保边疆》,他就认真地做骑马的动作,在围观的人中间跑上一圈又一圈,等到音乐终了,他胸脯起伏着,拿起一顶帽子,开始跟还没有来得及跑掉的围观者收钱,还会礼貌而矜持地说“谢谢”。市容、警察,开始还驱赶他,后来,他们也成了笑着围观的人中的一分子。
他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永远目不斜视,永远不产生令人误会的笑容,即便那些给他钱的人,他也从不多看一眼,照样下垂着眼睫毛,只微微点个头。
他也及时更新他的曲目,《大姑娘美大姑娘浪》流行起来,他及时地添置了花布衣裳和假辫子,排练了新的舞蹈,那舞蹈,在他看来,可能比较秽亵,但却讨好,他也懂得跟上时代,揣摩观众心理。
活着真不容易,尤其对他这样误入歧途的人。执拗在不同的人身上,可能有不同的结果,在他这里,除了让他变成一个畸零人,再也没有别的后果。他主动退后一步,站到人群的对面去,主动把自己归类到这个城市里标志性的人物当中:大教梁指挥交通的疯子、皋兰路跳大秧歌的傻孩子、铁路局扎着几十条辫子的疯女人。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执拗有什么不对,他内心的观念极其强大,强大到,六十多年,从没理会过这些妨碍他目不斜视前进的事物,只下垂着眼睫毛,微微点个头。
还要活着,有这样强大的观念支撑着,搞不好,还会活上很久。注视他,是一件毛骨悚然而且难堪的事情,毛骨悚然到经常不得不低下头装作并不在意,写他,即便是以最善意的笔调,也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小村
小村子隐藏在大片的枣树和桃树林子里,大约有几百户人家,村子背后是石头山,一些人住在山上。
有一天,有人带回来一个消息,在城市里,一副作为标本的人体骨骼,可以卖上六百块。城市并不远,从枣树林子和桃树林子里走出去,坐上46路车,大概只需要几站路。可以找到人体骨骼的地方也不远,从小村子里走出去,上山,北面的山坡上,全是坟墓,黑压压的墓碑,从山上一直铺展到山下,像一片黑颜色的树林。
有好些人家立刻有了主意,很快形成分工,青壮年上山,去挖坟墓,女人留在家里,拾掇尸体。
开始还遮遮掩掩,要等到晚上,月亮从石头山背后沉下去,野鸟开始鸣叫以后,他们才到山上去。很快,他们发现,很少有陌生人穿过枣树和桃树林子到村子里来,这行动就蔓延到了白天,白天,他们也扛着铁锨、洋镐上山。还是略微有点忌讳,这忌讳表现在,他们在山路上遇到的时候,不像在村子里遇到那样,畅快淋漓地打招呼,而是阴沉着脸,轻轻点一下头。
警察包围最猖狂的那几家人的时候,小院子里,到处是挖来的尸体,报纸上这样描述:“眼前的情景让大家都大吃一惊,水缸里浸泡着尸体,一口大铁锅里,煮的也是尸体。”还有,院子里,留守的女人茫然地站起来,丢下正在拾掇的尸体,像干活计的时候被人打扰那样,习惯性地在围裙上蹭一蹭双手。
要浸泡、要煮、要刮,在黄昏的院子里,独自一人,她一点都不怕。
现在看来,恐惧是一种尊贵的情感,让人有避讳、有忌惮、有敬畏,不敢任意妄为。但显然,从这里,我们得到一个讯息,恐惧是本能的天生的情感,但恐惧的形态却是环境的结果,是经学习得来的,什么事情可以引起恐惧,恐惧到什么地步,是约定俗成的,是由大家一起来规定的。在食人部落,劈开一个头颅,显然不是足以引起恐惧的行为。
即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