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档介绍：不朽
面相
那女人大约六十多岁,我坐在健身俱乐部游泳池边一张折叠
椅上看她。在塔楼顶层,整个巴黎可以尽收眼底。我正地等阿汶
奈利厄斯教授,一旦有需要,我们就相约在此聊天。但今天他迟
到了,我便只好看那女人。她独自站在齐腰的池水中,两眼直盯
着一个身穿运动长裤、正在教她游泳的年轻救生员。他下了命
令:让她手把住池边做深呼吸。她做得那么卖力,认真,活像一
台老掉牙的蒸汽机在水下呼哧呼哧喷气。(那充满诗意的声音,
不为人知,若要向不知情者描述,不妨就说像一个手把着游泳池
边的老太婆没入水中的出气声,那再确切不过了)。我聚精会神
地看着。她让我着迷,是因为她的姿势很滑稽(救生员也注意到
了,他的嘴角微微绷着)。这时,一个熟人过来搭讪,分散了我
的注意力。等我想再看,授课已经结束。她正绕着水池朝出口走
去。她经过那个救生员,朝前又走了三四步。忽然,她回眸一
笑,向他招了招手。就在此时,我心头怦地一震!那笑靥,那动
作,分明属于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她抬臂时,轻柔而又***,仿
佛顽皮地将一个五色彩球抛向她的情人。那笑靥和动作,优雅而
富有魅力,但是她的那张脸和身体,却已魅力全无。这是淹没于
身体的无魅力之中的一个动作的魅力。毫无疑问,她知道自己青
春不再,但此时此刻,她却忘记了这一点。我们每个人都有某一
部分存在于时间之外。我们或许只在某些特殊时刻觉察到自己的
年龄,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则无年龄可言。不管怎么说,她转身、
微笑、向年轻救生员招手(他忍不住而嗤笑)那一瞬间,她早已
忘了自己的年龄。她的存在于时间之外的内在魅力,在那动作的
一刹那显现,令我目眩。我奇怪地受到感动。于是,阿格尼丝一
词浮上脑际。阿格尼丝。我从来不认识一个名叫阿格尼丝的女
—!
—
世界文学名著百部
人。
我躺在床上,美滋滋地假寐。一大清早,曾有过一阵醒觉前
的翻身,我伸手摸出枕边的半导体小收音机,按了一下按钮。正
在播送早晨的新闻节目,却不知所云。我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于
是播音员的话语混进了我的睡梦。千金难买回笼觉,这是一天当
中最惬意的时刻:多亏了收音机,给了我朦胧的乐趣,在清醒与
沉睡之间回旋真是妙不可言,仅此一点。我们应不必为自己出生
而懊悔。这是在梦中,还是真到了歌剧院,聆听两位穿骑士服的
男高音关于天气的一段二重唱?他们为什么不歌唱爱情?我想起
来了,他们是播音员。停止唱歌,他俩开始逗趣:“今天将又闷
又热,可能有雷暴雨,”第一个话音未落,第二个又调笑似地插
入,“真的?”前一个声音也报以调笑的口吻说,
“!"#$%&#请原谅
啦,伯纳德。但事情就是这样。无法再改变了。”伯纳德哈哈大
笑说:“这是对我们罪孽的惩罚啦。”接着又是前一个声音:“伯
纳德,我凭什么要为你的罪孽受罚?”伯纳德发出更响亮的笑声,
为的是让全体听众明白这罪孽指的是什么。我猜他的意思是:这
是我们生命深处的一个愿望:让每一个人都把我们看作是罪孽深
重的人!让我们的恶行被比喻为暴风、旋风、飓风!当法国人今
天晚些时候撑开雨伞的时候,让他们充满嫉妒地回想起伯纳德模
棱两可的笑声。我调到另一个台,因为我觉得又一阵睡意正袭
来,我希望一些更有趣的意象掺入我的睡梦。在隔壁那个台,有
个女人说天气变幻莫测,可能有雷暴雨。我很高兴,法国有那么
多的电台在同一时刻用同样的话语说同样的事情。这正是统一与
自由的完美结合—
——人类还能要什么呢?于是我又拨回到方才伯
纳德大谈他的罪孽的地方,但声音已经换了,正为一种新型雷诺
汽车唱赞歌;我拨动旋钮,听到庆贺裘皮酬宾展销的女声合唱;
再拨回雷诺台,只赶上雷诺赞歌的最后两拍,接下去又是伯纳德
的声音。他单调地摹仿着渐渐逝去的旋律,然后宣布海明威的一
——
’
不朽
部新的传记—
———第一百二十七部传记出版,说这部传记才真正有
价值,它揭发了海明威说谎的本事。他夸大了他在第一次世界大
战中的负伤次数,他一向把自己装成勾引女人的老手,可是早在
!"##年
$月就已证明,后来又一次证明,他从
!"%"年
&月以后
完全丧失了性功能。“啊,真的?”另一个声音笑着说,伯纳德又
调侃着回答:“’()*+,)..”接下来,我们觉得又一次登上了歌
剧舞台,与阳痿的海明威在一起,谈着谈着,有一个严肃的声
音,讨论起几周来一直为全法国瞩目的审判:一名年轻妇女因麻
醉操作不慎而死于一次非常简单的手术。这是个意外事实。一个
为保护它所谓的“消费者”而成立的组织建议,将来一切外科手
术都必须实况录相,胶片存档。该保护消费者协会认为,只有这
样,法庭才可能恰如其分地为每个死在手术台上的法国男女伸张
正义。听到这里,我的睡意又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