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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不拘它如何傲岸，我们始终要养它，直到房子卖脱为止。因为它对我们，物质上和精神上都有供献。使主母和主人都高兴它。物质上的供献，是生蛋。它每天或隔天生一个蛋，篱边特设一堆稻草，鹅蹲伏在稻草中了，便是要生蛋了。家里的小孩子更兴奋，站在它旁边等候。它分娩毕，就起身，大踏步走进屋里去，大声叫开饭。这时候孩子们把蛋热热地捡起，藏在背后拿进屋子来，说是怕鹅望见了要生气。鹅蛋真是大，有鸡蛋的四倍呢主母的蛋篓子内积得多了，就拿来制盐蛋，炖一个盐鹅蛋，一家人吃不了工友上街买菜回来说：“今日菜市上有卖鹅蛋的，要四百元一个，我们的鹅每天挣四百元，一个月挣一万二，比我们做工的还好呢，哈哈，哈哈。”我们也陪他一个“哈哈，哈哈。”望望那鹅，它正吃饱了饭，昂胸凸肚地，在院子里跨方步，看野景，好像更加神气了。但我觉得，比吃鹅蛋更好的，还是它的精神的贡献。因为我们这屋实在太简陋，环境实在太荒芜，生活实在太岑寂了。赖有这一只白鹅，点缀庭院，增加生气，慰我寂寥。
且说我这屋子，真是简陋极了：篱笆之内，地皮二十方丈，屋所占的只六方丈。这六方丈上，建着三间“抗建式”平屋，每间前后划分为二室，共得六室，每室平均一方丈。中心一间，前室特殊大些，约有一方丈半弱，算是食堂兼客堂;后室就只有半方丈强，比公共汽车还小，作为家人的卧房。西边一间，平均划分为二，算是厨房及工友室。东边一间，也平均划分为二，后室也是家人的卧房，前室便是我的书房兼卧房。三年以来，我坐卧写作，都在这一方丈内。归熙甫项脊轩记中说：“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又说：“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我只有想起这些话的时候，感觉得自己满意。我的屋虽不上漏，可是墙是竹制的，单薄得很。夏天九点钟以后，东墙上炙手可热，室内好比开放了热水汀。这时候反教人希望警报，可到六七丈深的地下室去凉快一下呢。
竹篱之内的院子，薄薄的泥层下面尽是岩石，只能种些番茄、蚕豆、芭蕉之类，却不能种树木。竹篱之外，坡岩起伏，尽是荒郊。因此这小屋裸的，孤零零的，毫无依蔽;远远望来，正像一个亭子。我长年坐守其中，就好比一个亭长。这地点离街约有里许，小径迂回，不易找寻，来客极稀。杜诗“幽栖地僻经过少”一句，这室可以受之无愧。风雨之日，泥泞载途，狗也懒得走过，环境荒芜更甚。这些日子的岑寂的味道，至今回想还觉得可怕。
自从这小屋落成之后，我就辞绝了教职，复原了战前的即居生活。我对外间绝少往来，每日只是读书作画，饮酒闲谈而已。我的时间全部是我自己的，这是我的性格的要求，这在我是认为华蜜的。然而这华蜜必需两个条件：在太平常，在都会里。如今在抗战期，在荒村里，这华蜜就伴着一种苦闷─岑寂。为避开这苦闷，我便在读书、作画之余，在院子里种豆，种菜，养鸽，养鹅。而鹅给我的印象最深。因为它有那么浩大的身体，那么洁白的颜色，那么雄壮的叫声，那么轩昂的看法，那么傲岸的脾气，和那么可笑的行为。在这荒芜举寂的环境中，这鹅竟成了一个焦点。凄风苦雨之日，手酸意倦之时，推窗一望，死气沉沉分惟有这宏大的洁白的东西，高擎着琥珀色的喙，在雨中昂然独步，似乎一个武装的保卫，使得这小屋有了保障，这院子有了主宰，这环境有了生气。
我的小屋易主的前几天，我把这鹅送给住在小龙坎的挚友人家。送出之后的几天内，颇有异样的感觉。这感觉与诀别一个人的时候所发生的感觉完全相同，不过重量较为稍微而已。原来一切众生，本是同根，凡属血气，皆有共感。所以这禽鸟比这房屋更是牵惹人情，更能使人留恋。现在我写这篇短文，就好比为一个永决的挚友立传，写照。
这鹅的旧主人姓夏名宗禹，现在与我邻居着。
1946年夏于重庆。
心情随笔汇总合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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