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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说《锦瑟》
李商隐的诗有两类，一类是与旧传统邻近的，一类是有他自己的特色的。所谓他自己的特色，
就是说，他用好多的典故，都是神话，而他终究写的是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事件，我们很难说有没有改良你说今天
没有变好，订一个“五年计划”，五年此后就好了；订一个“十年计划”，十年此后就好了。可李商隐
说，我只知道岁月的消逝，至于有没有改良，那是“不见长河水清浅”。天上的北斗旁边有银河，李商隐说，我素来没有看见那个长河的水有一点点减少的情况，我没有看见一点改良。为什么长河的水
代表的是隔断，因为一边是牛郎，一边是织女，相爱的两个人永远在分别，什么时候能够把隔断打通，
能够使世上再没有遗憾
“锦瑟无端五十弦”这一句就能够惹起我们这么多的联想，就有这么多的感发。李商隐下一句说
“一弦一柱思华年”，我们说，诗要看你怎样去写，写出来此后，带着多少感情。若是我们把第二句
改一下，李商隐不是说“一弦一柱思华年”吗“一弦一柱”就是说每一根弦每一根柱，但如果改成“每
根弦柱思华年”那就很笨了，因为那样就只是在表达和说明。李商隐说“一弦一柱”，他就一个一个
地这么说，“柱”是弦底下的支柱，五十根弦，每根弦都有一个支柱才能弹，所以他说“锦瑟无端五
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每一根弦只需你一碰它，每一个声音带出来的都是对过去的“华年”的追
思。“华年”是说美好的年光，“思”者，就已经是追忆了。
“庄生晓梦迷蝴蝶”，李商隐用的是典故。这个典故是《庄子》里面的一个寓言故事。《庄子》里
边有一篇文章叫《齐物论》，《齐物论》就是说万物都是同样的，要把万物当作跟自己是同样的。庄子
作了一个比喻，他说，庄生有一天“梦为蝴蝶”，他在梦中变成了一只蝴蝶，他说当他变成蝴蝶的时
候“栩栩然蝴蝶也”，“栩栩然”就是特别生动地飞来飞去的样子。此后庄子醒了，“蘧蘧然周也”，很
清醒的，他又变成了庄周。
我们说，用典故能够有多种不同的用法。李商隐在《平定城楼》中说“贾生年少虚垂涕”，他用
的是这个典故全部的故事，是贾谊关怀国家上了《治安策》，而国家不接受，所以李商隐以“贾生年
少”这个故事来自比，比喻他自己也很年青，也很关怀国家，也愿意给皇帝提好的建议，但没有人听
他的。但是李商隐在“庄生晓梦迷蝴蝶”这一句中，用的就不是庄子本来的意思，与《齐物论》中的
哲学思想完全没相关系。
你要注意李商隐是怎么说的，他说庄生做了一个梦，梦中自己变成了蝴蝶。“庄生”、“梦”这三
个字，是《庄子》里边本来有的，“迷”字是李商隐加的，“晓”字也是李商隐加的。庄生梦为蝴蝶这
个故事，经过李商隐的改造，说“庄生晓梦迷蝴蝶”，这种感觉就完全不同样了。所谓诗的利害就是
看诗人用的字怎么样，“晓”是说天快要亮了，“晓梦”是凌晨从前的梦，这是言梦之短，因为天很快
就要亮了，你马上就要醒了。人们常说“夜长梦多”，夜长，你爱做多少梦就做多少梦，所以“晓梦”
极言其梦幻之短暂。蝴蝶，是一种美丽、多姿多彩的形象，蝴蝶的翅膀是彩色的，蝴蝶飞舞起来，高
高低下，有好多的姿态，而且是开朗、飞动的，这就是形象给读者的提示。“迷”字，有的时候是说
一种“沉迷”，是一种耽溺，当他梦为蝴蝶的时候，是多么美丽、多姿多彩，所以他就完全沉迷在这
种美好的感情之中了。但是这种感情，仿佛梦同样，而且是同凌晨的梦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