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档介绍：人说塞外好风光
田林 后来洪三喜就想,树虽然不会说话,但它却会哭,风呜呜刮起来的时候,便是那树在哭,它对你也会留有仇恨的,用消失之后的影子报复你。多少年已经漫不经心过去了,而后来又有谁会想起,北川坝的人曾是怎样地历尽艰辛,才把树运英雄,原本就是个平凡的人。
洪三喜的奖状,比那十个“伐木能手”也大出一套,站在台上捧在手,完全遮蔽了前胸。这奖状制作的也真是很好看,印着鲜艳的大红旗,“伐木英雄”几个字,装在紫红的镜框里,黄金般闪着烁烁的光。回到家的洪三喜,仍觉不尽兴,又选了一张最好的照片,小心放进镜框的下角,然后再挂到墙上去,窄仄的房间立刻变得神采飞扬。奖状来的不容易,每年春节扫房,洪三喜都会把它摘下来,放在膝盖上认真擦一擦,必要时还会捧到院子里,给它透透风,出出汗,邀请温暖的阳光晒一晒。北川坝的虫子太多了,嗑坏了奖状就等于嗑了洪三喜的脸,那时的洪三喜,已经是个人物了。
人的那种亢奋情绪,又能持续多久呢?北川坝的日头还是旧日头,整天伐木的林业工人太寂寞了,待钟摆回到正常位置,吃喝拉撒才是第一位。更何况领袖身边无伟人,比如洪三喜的英雄,见惯了又是太熟了,很严肃的事情到了伐木工人那里,后来已经变了味道,且不是嫉妒不是蔑视也不是瞧谁不起,它纯粹就是自己制造的玩笑瞎开心。
秋季里的北川坝风光无限,到处开满了色彩艳丽的花,也生长着一种植物,什么人又给个颇具阳刚的名字,叫它“英雄花”。这花早期是不会起眼的,短促细碎的叶子贴着地皮长,一旦入了秋,花心便现出格外地兴奋,笔挺溜光的一根枝,既色情又招摇地亮在那,说它像男人饱满的***就到家了。补充的说法里,还有那花蕊,更是胆大包天分外壮阳,但也从来没人去采它。遗憾的是,想象力极为丰富的林工,居然将洪三喜与那花嫁接在一起,这便给英雄赋予了更为新鲜的意义。把“英雄花”喊得最不要脸的,是那个会吹口琴的林业技术员老鲍,他不仅喊洪三喜“英雄花”,对那次砍伐也是早有看法。老鲍说,大会战是正确的,支援东北也是正确的,但为什么不能搞间伐?不科学。养大的孩子,可以送别人,但不能把人灭了种。北川坝的树完蛋了,就是给你三十年、五十年,那口元气也上不来!
一根筋的洪三喜当然不服气,洪三喜说,人总是要有点精神的。任务下给了北川,那是上级组织的信任。老鲍“呜”地吹了一声口琴说,我们不能只讲***不讲科学。精神与物质是相对的,没有分寸的事物,必定会走向其反面。
反面是什么样子?树就是为人服务的。洪三喜不生气,他更在意完成了上级下达的任务,甚至还想起领导当时说的那些话:我们不要舍不得,一定要把最好的木材给东北运过去。间伐,是不是说明我们北川林场不够真诚,做人厚道才是真。说话的洪三喜,腰挺得更直了,又对老鲍说,我执行的是上级命令,有意见你去找领导,我听领导的。不要说你喊我“英雄花”,你就是喊我倭瓜花、葫芦花、老婆子花、狗尾巴花我也不在意。老鲍,鲍技术员,你的任务是管住松毛虫!
会战结束后,林工的筋骨都散了,北川林场证明了“人定胜天”,但那里也逐渐显出了变化。一声咳嗽会惊醒一个梦,灿烂的阳光无遮无拦展露头顶时,山里也现出了静默,那是从未有过的景象,就连草原那边的风声,与过去也已不一样,隐约传来的是些没来由的怕。风声里的北川坝,到处充满了战后松脂的味道,油腻里带着抑郁的淤塞,空气里就像洒满了毒药。鸟的叫声干瘪了,松鸡逃得无影无踪,山牲口毫无疑问去了草原更深处。山皮裸露的树根,晾在阳光下的树墩,如同一颗颗备受惊吓的眼睛瞪在那,远远看去的北川坝,丑陋得就像头上生满了秃疮。
这事情说起来非常奇怪,山变了人也跟着变。那年北川坝许多人家,先是发现院里大批死去的鸟,狗的声音也不正常,过去是汪汪叫,后来变成了呜呜地哭。人也生出了莫名其妙的病,大人睡梦里尿炕,小孩子白天黑夜不停地闹,一个人路上原本走得很好,无任何先兆便一头扎在石头上。年轻的夫妻呢,变得愈发烦躁了,感情纠纷多起来,日子原本过得比土炕还热乎,那婚说离它就能离掉。场里卫生所更是人满为患,问怎么不好受?只说揪心揪肺地哪里痛,多数是呼吸不畅小便不通。垂头丧气的大夫表情严肃查医书,翻遍了疑难杂症医疗大全,依然束手无策没办法。
技术员老鲍却把事情分析得龙飞凤舞:这是生态科学,科学是严谨公正的。红松散发的物质,原本是带有***的,直接影响到人的大脑情绪神经,及至伤到了人。后来他觉得这话依然不通俗,又补了一句说,山神,山神你是不能得罪的。
北川坝彻底失去了昔日风采,但林场不种树还能干什么?连续打了多次报告,批回的资金少得既像忘恩负义,又像是卸磨杀驴,待重新开始造林,人便没了以往的精神。都知道树的生长不是地里种庄稼,它需要时间,需要一年又一年阳光雨露的滋润,你只能耐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