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档介绍:沙漠深处
杨献平 1999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我以租车的形式,穿过一大片已经稀疏的梭梭林,再从大片但很稀薄的芦苇地向北,进入古日乃草原,看到的第一座房屋和甘肃酒泉乃至河西走廊的民居没有区别,一色的黄泥草芥,还有苇骨、油毡和木板,构的竹凉席。墙壁上贴着数张剪贴的明星画,其中有腾格尔、德德玛、格日勒等蒙族歌手,还有内地流行的一些年轻歌星。每一张画的皱褶里,趴着一些黄色的灰土,白墙的坑洼里也是,窗台上,也有厚厚的一层。
向右边还有一道门,虚掩着,我一靠近,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苏打水味。巴图爱人在客厅大声说,那是二女儿的药房。说着,快步走过来,把门推开。我看到一张常见的木柜子上,摆满了各种常用药品、针剂,还有输液用的铁架子。巴图爱人说,古日乃不过500人口,居住的也很分散,十几里一家,要是谁有了头疼脑热,就骑马或者骑摩托来这里就医取药。我嗯嗯着,想问一下她二女儿去哪儿了,可又觉得唐突,嘴唇张了几下,硬是又咽了回去。
那时候,我还很腼腆,尤其是对异性,我觉得,那是最美的另一种人,是自己身体和心灵最缺也最美的那一部分。在马蹄驰骋与黄沙流溢的古日乃牧区之外,我是一个遥远的外来者和客居者。虽然处处好奇,充满幻想和渴望,但在这里,我必须要保持,或者像被收藏的弓矢一样沉默。对异族女子,我始终怀有一种好奇,特别是马背上的人,她们一定是豁达而豪健的,天生着一副辽阔高亢的嗓音,还有着与生俱来的舞蹈天赋。我还觉得,在沙漠围困的古日乃草原,治病救人这一作为或职业本身就充满了悲悯意识,还有那种类似于救赎、慈爱及坚韧的品质和内蕴。尤其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女孩子,在封闭甚至与世隔绝的故乡做这种事情比其他人更需要勇气和耐心。从内心来说,我真的想看看巴图的女儿――在未见到之前,我就武断认为,她一定是一位美丽绝伦的女子,而且还始终葆有一颗苍凉、辽阔、仁爱和单纯的心。
我的这一欲望,虽然没说出来,但年过五旬的巴图爱人,或者额吉是心知肚明的,仅从我在药房徘徊不去,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就可以猜出来。果不其然,还没出药房门,巴图爱人就说:她去达来库布镇买药去了,最晚天黑回来。我哦了一声,说,那很远的,她开车还是骑马?巴图爱人说,摩托车坏掉了,(她)骑着家里的那匹五花马。司机说,骑马在这里走,哎,那要多长时间?巴图爱人说,最慢也就是四个小时多点吧,从达来库布回到古日乃。我想:骑马在沙漠和草原之间行走,那一定是古代的军人、骑士、诗人和商旅才有的美好待遇。现在,车辆这种功效强劲的工具,实际上不适合草原,也不适合于在大地上旅行的。
旅行需要缓慢,需要寸移,需要像持久的爱情或始终不渝的爱意,车辆乃至飞机的速度只适于乍合即分、浅薄的观光客和“到此一游”。我觉得,贴近大地的行走,是持久的忍耐,是肌肤相亲,心神领会,无言胜有言,是发自内心的亲热。想到这里,忽然很渴望巴图二女儿的骑马旅行过程。坐在沙发上,我想,要是能在路上遇到骑马的她,我一定要和她换换,我骑马,她乘车,最后车子和她一溜烟不见,只剩下我在古日乃辽阔的天地行走,五花马打着喷嚏,偶尔咴咴嘶鸣,带铁的蹄子抛开黄沙,斩断青草,出自祁连山的鹰隼在高空啊啊鸣叫,丝绸般的流云和如血的日晖,将一个人在沙漠的旅行营造得肃穆、决绝而又悲壮。
这时候,巴图爱人做好了饭,是羊肉面片,还有一些芹菜。我知道,在牧区,羊肉是最经常的,但蔬菜缺乏。我接过饭碗,心里充满感激。这一次,虽没打算在哪位牧民家里蹭饭,可见到巴图爱人双手端来的饭碗,还是觉得了一种愧怍。我想到,来的时候没带什么东西给人家,借闲聊而耽误在此,主人再给饭吃,就好像是一种无言的索取和讨要。巴图爱人笑说,吃个饭也没啥呢?再说,这也不是饥荒年,没东西吃。我和司机连连欠身致谢。
吃完,还是正午,无遮拦的太阳光刀子一样直射,走在草滩上,头皮发疼,裸露的胳膊和脖颈似乎燃起火焰。我和司机沿着巴图家南边的草滩走了一会儿,大约500米,登上一座长有骆驼草的沙丘,张目一看,南边就是沙漠腹心,一色的黄沙之上,隆起无数的丘陵,一只只,一个个,像是次第开放的乳房,那么坚挺、浑圆,充满了弹跳力和无法遏制的生殖意味。司机说,这些沙丘可真像大奶子啊。我说,这些是天造地设的,是大风的杰作,也是沙子们建造的人间美境。司机则说,我不懂得你们写文章人那套酸句子,就是看到这些沙丘,忍不住想,人和这地一个样儿,人有啥,地也有啥,人啥样,地也有啥样。
我笑了,觉得他说的是一个朴素的真理,也觉得,自己的矫情有些苍白和做作,而本真甚至粗俗的表达和认知却与人心天地如此吻合。临行,我把后备箱里的四瓶汉武御酒放在巴图爱人手上,她连连推让,我们放下,关闭车窗,开出之后,才打开窗户,与巴图爱人挥别。车子继续向北,而太阳却向着祁连山方向下坠。草皮稀薄,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