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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润生只听见“嘎咋”一声,粗长的拐杖断成了两截,先生把手中的半截砸向族长的背影,迈着大步离开了“黑院”……
那年大年初二下午,族长叫人把爹爹叫去。吃晚饭时爹对娘说,族长要他明天去扬州接一位教书的叶先生。娘问爹,族长请教书先生做什么?爹说,他算盘打得精哩:他老果儿、大孙子、大孙女儿,不都是和我家“三猴儿”同一年生的嘛,今年八岁了吧,全到上学读书的年纪了。娘问:孩子读书怎么不送到乡里学堂?爹说:进乡里学堂,三个孩子要交三份学费、三份伙食费,每天还要派人接送,花费算下来,不如请先生回家来教。娘说:族长真精!难怪发财!
傍晚时分,我在村外挑野菜刚准备回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独轮车吱吱嘎嘎的叫声,估计是爹爹把先生接来了。我没忙着回家,转到进村的路口,想对扬州先生的风采先睹为快。果然不长时间,爹爹的独轮车来到路口,戴着老光眼镜的先生稳稳地坐在车上哩。出村大路转往入村小路的交叉口,有一条出水沟,尺把宽尺把深,爹爹怕颠了先生的屁股,请先生下车,让他把空车推到沟那边去。爹爹要我叫“叶先生”,我对站在沟边的先生大声喊:“叶先生――跳过去!跳过去呀!”先生睨了我一眼,我又大声叫:“沟又不宽又不深,一跳就过去了!”看见先生把双脚并拢对齐,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先生已经双脚用力向前一蹦,来了个“立定跳”,哪知双脚落在对面沟沿上,身体往后一仰,一个屁股墩跌在沟底,摔个四脚朝天,眼镜一下子蹦到远处的田埂上去了!先生的这一着让我又好气又好笑,大声骂道:“真笨!哪个叫你这样跳的!”我边骂边做了个示范动作,右脚向前,左脚在后,轻松地跨越到沟那边。仰在沟底的先生气得满脸通红:“你!你!你这是跳吗?双腿并拢,双脚齐跃,谓之‘跳’也;你单腿向前,单脚先跃,谓之‘跨’也。你因何不叫我‘跨’,要叫我‘跳’?戏弄老夫!真是顽劣!不可教也!”爹爹急转身,扶起先生,背到车上,厉声斥责我:“滚滚滚――不许拿先生开心!”我拎起野菜篮,大笑着:“哈哈哈――跳也――跨也――跨也――跳也――顽劣不可教也――哈哈哈!”一溜烟跑了。
过了十多天,我已经把扬州先生的事忘了。一天吃晚饭时,听爹和娘谈起扬州先生。爹说,族长要我们家“三猴儿”去念书。娘说,我们家哪里交得起学费。爹说,族长不要学费,要我们每年多做二十天工,男女各十天,管饭不给工钱。娘叹口气:二十天的工钱不少哩。“三猴儿”能不能不去?爹说,不是我们一家,族长一共找了五家,要五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都去念书。你想想,族长肯定不会给扬州先生加俸禄。教三个孩子给那么多,教八个孩子还是给这么多。族长呢,一年节省了一百天的工钱。他这账算得精啊!别人没有拒绝,我怎么好开口呢?
族长得罪不起,爹爹第二天大早领我去族长家书房,把我交给扬州先生。其他四个孩子也陆续来了。族长家已经在书房里添加了五张凳子。我曾经在先生进村时搞过恶作剧,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加上对爹娘赔上二十天工钱十分心疼,实在不愿意读这个倒霉书。总是变着法子与先生捣蛋,想让先生主动把我开除回家。开始是故意背不出先生教的书文,先生只打屁股,从不说“开除”二字,看来此法不灵。我又使出“新招”,背书时大搞“恶作剧”,乱编乱背,想惹先生生气,作出“开除”的决定。我对《百家姓》的前几句这样背:
赵钱孙李,
先生没有米;
周吴郑王,
先生没有床;
冯陈诸魏,
先生没处睡;
蒋沈韩杨,
先生饿肚肠……
先生听了大骂:“顽劣!顽劣!不可教也!”边骂边挥舞手中的拐杖,在我屁股上打得更快更重更狠,但始终不说“开除”二字。这位扬州先生打学生的方法很特殊,不用戒尺打手,不用藤条敲头,总是让学生趴在凳子上,挥舞手中的拐杖打屁股。先生心狠手辣,常常把学生的屁股打得又红又肿,钻心疼。
得不到先生“开除”,我回家与父母闹,说叶先生嫌我顽皮,狠狠打我,我不想上学了。娘拉起我的手说:“又不红又不肿!”爹摸着我的头说:“又不红又不肿!”我强辩:“屁股疼!屁股肿!”爹娘齐说:“小孩子家,打几个屁股,不伤筋不伤骨,疼一下,肿一点,有什么要紧?以后不许跟先生瞎闹,好好读书,先生就不会打屁股!”这时,我才理解了叶先生不打手不敲头,只打屁股的“深意”:让学生回家不好向父母告状。真阴险毒辣啊!
转眼到了年底。族长家的长工、短工、临工,一拨一拨地来讨要工钱,管家总是找出种种借口把讨工钱的人打发走。我爹也是同样遭遇。想到白白失去二十天的工钱,想到多年来族长的恶行,我浑身气不打一处来,很快编出一段小唱,叫《黑院》:
吴家宅
中央黑
黑院的活计做不得
出工看不清人
收工摸不着门
脸上像老包(黑脸)
手上架大炮(血泡)
脚上开口笑(裂口)
衣服咸盐冒(汗水)
早饭啃的鹅卵石
(指糁子疙瘩)
中饭喝的翡翠汁
(指菜叶汤)
晚饭碗里照亮月(指糁子粥)
要喝茶河里爬(河水)
要喝酒槽里有(酒糟)
要袋烟等半天
要工钱拖三年
我悄悄地教四个同学唱,同学回家教父母唱,父母下田教别人唱,没几天,全村男女老少,全都会唱了!
小唱传到族长耳朵里,马上闯进书房向先生咆哮:叶先生!你好啊!你教的好学生!你的得意门生!好啊!好啊!污辱族长,犯上作乱,罪该万死!还不给我往死里打!要打得他们跪地求饶!打得他们向全村人认罪!
我们五个同学吓得浑身发抖……
叶先生不紧不慢:老东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学生一没偷二没抢,三没放火***,老朽凭什么打他们呢?
什么事!小唱!小唱!你没听见吗?!
噢――小唱啊,老朽听到了。小唱从头到尾并无“族长”二字,东家多什么心呢?
废话!你没听见小唱字字句句都是针对我的吗?
既然东家以为词句是针对你的,那族长自己承认,你家就是那个“黑院”喽?
你!你!你!你打不打?《契约》上写得清清楚楚,决不违规,你教育不好学生,就是违规,年俸三石大米一颗不给!
叶先生跌坐在椅子上,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你!今天老朽彻底明白了,富人的财原来是这么发的!
财怎么发关你屁事!你好好想想自己的事吧!三石米年俸要不要了!――老族长摔门而去。
我带头恳求:先生!先生!你打我们吧!狠狠地打!我们不疼!我们不哭!打死了都不怪你!
叶先生竟然笑起来了:古代圣人不为五斗米折腰。老朽虽然算不上圣人,为了三石米年俸,无故打自己的好学生,无故打自己的得意门生,还能算是人吗?!三猴儿,你去叫父亲带车来,送老朽回扬州,脚钱我双倍付。边说边举起手中的拐杖,朝书桌砸去――只听见“嘎咋”一声,粗长的拐杖断成了两截,先生把手中的半截砸向族长的背影,迈着大步离开了“黑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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