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档介绍:老人鱼□严歌苓意林2012年07期“念亲恩”外婆跟外公并不恩爱,他们只有通过宠爱穗子才能恩爱。外公天天在下午三点出现在托儿所门口。天下雨的话,老人手里是一把雨伞,天晴便是一把阳伞。暑天老人端一个茶缸,里面装着冰绿豆沙,寒天他在见到放了学的穗子时,从棉袄下拿出一个袖珍热水袋。老人儿没什么话,有话就是咆哮出来的。他只是在穗子受了气才咆哮。外公隔三差五的咆哮终于镇压了所有孩子。开始穗子不懂外公的话,后来懂了便非常难为情。她觉得外公跟她的生活有些文不对题,外公的架势、口吻、装束放在托儿所的和平环境中,非常怪诞。过后她不跟外公讲话,一讲就朝他翻白眼:“我不要你做我外公!我不要你讲话!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你做我家长!”其他话外公都当做没听见,就那句“不要你做我家长”让老人蔫了,背着穗子的脊梁也塌下去。这是外公最心虚之处。后来外公去世了,成年的穗子最不堪回首的,就是她对老人经常讲的这句话。大概是在九岁那年,穗子终于明白外公是一个外人。早在50年代,政府出面撮合了一些老兵的婚配,把守寡多年的外婆配给了外公。被穗子称为外公的老人,血缘上同她毫无关系。不过那是后话,现在穗子还小,还天真,外公对于她,是靠山,是胆子,是一个坐骑,是一个暖水袋。冬天穗子的被窝里,总有个滚热的暖水袋,但有次水漏出来,烫了穗子的腿,外公便自己给穗子焐被窝。外公在被窝里坐着,戴着耳机听半导体收音机,一个小时后被窝热了,穗子才睡进去。外婆去世不久,穗子妈从乡下回来,母亲说:“外婆不在了,老人就跟我们什么关系也没了,明白吗?”长谈进行到天黑,穗子瞪着母亲。她感觉眼泪痒而热,在眼中爬动。母亲拿出香喷喷的手帕,手很重、动作很嫌弃地为穗子擦泪。外公的确不及母亲、父亲高雅,这认识让穗子心碎。外公用体温为她焐被窝,外公背着她去上学,不时往路面上吐唾沫,这些理亏的实情都让穗子痛心。就在这个时候,母亲明确告诉穗子,外公是一个外人。她答应了父母的要求。这要求很简单,就是亲口对外公说:“外公,我想去和爸妈一块生活。”但穗子妈和穗子爸没料到,穗子临场叛变。下面的一个星期里,无论父母给她怎样的眼神,怎么以耳语催促她,她都装傻,顽固地沉默。外公这天傍晚摘下后院的丝瓜,又掏出咸蛋,剪下几截咸鱼,放在米饭上蒸。穗子妈在餐桌下一再踢穗子的脚,穗子的脚一躲再躲。外公却开口了。外公把咸蛋黄放到穗子碗里,自己吃咸蛋白,穗子妈说:“光吃蛋黄,还得了?”外公说:“那是她的福分。你要想吃,我还没得给你吃呢。穗子,你吃,跟外公有一日福享,就享。明个你走了,一个蛋就是没蛋白,净蛋黄,外公吃了,有什么滋味?”穗子听到此处,明白外公从头到尾全清楚。以后的几天,穗子妈开始忙着给穗子办转学手续,翻晒冬衣,打理行李。穗子坚持不带棉袄,她悄悄指着那些棉袄对外公说:“外公,你看我棉衣都没带走,我还要回来的。”老人想点头,但他颈部的残疾让他摇头摇得很有力。他站上木凳,伸手取下那些高高悬起的竹篮。存货不多了,有半条云片糕,里面的果仁全霉了;还有一些板栗,多半也是霉了和虫蛀的。穗子把它们装进报纸糊成的口袋。祖孙俩无言无语地配合,穗子父母看见,赶紧避开眼光,有些不忍,又有些妒忌。在穗子跟她的父母离去前一天,外公杀掉了最后两只母鸡。外公把鸡盛在一个大瓦盆里,端到餐桌上,就动手夹鸡腿。外公把鸡腿放在穗子的米饭中。穗子夹出鸡腿,放进外公碗里。一老一少打架了,鸡腿在空中来来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