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档介绍:故乡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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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不吃肉的孩子
三年困难时期,尤其是在一九六零年的春天,人们吃草根,吃树皮,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那年春天,谁要是看见野草长出了地面,或者,看见树木发了芽了,这才是新鲜的事情,甚至,是离奇古怪的事情。那一年,都快到夏天了,地上仍然看不见野草,树都死了大半。古话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树连皮都没有了,还能活着吗?那一年的春天就跟冬天似的,夏天,也跟往年的早春一样,仍是满眼的苍凉。
村子里的人饿死了三分之一,个别人,在埋葬死去了的亲人前,趁别人不注意,从死人身上割下一块肉来,悄悄地,瞒着村里人,煮给家人吃。没办法呀,人的肉,也是肉不是,总比草根树皮有营养吧。父亲说,几百人口的村子,在那三年里,好多年轻的女人连月经都没有,更别说生孩子什么的了。父亲还说,不信你去打听打听,足足三年的时间里,村里连一个新生儿都没有。不仅我们村,别的村子,也是一样的。
在那个春天,死人的事情真的太多了,起初,谁家有人死了,村里的人还来吊唁吊唁,嚎几句丧,然后,大家一起动手,共同把死者抬到山坡上埋掉。先死的人是幸运的,他们还能背着一口棺材上路。到了后来,谁家死了亲人,就只有家人为他安排后事了。他们的办法是,男主人把铺在炕上的席子揭了,草草地,将尸体卷起来,再找一根绳子捆住,然后,男主人独自将死者背到山坡上,挖一个坑,埋掉,就完了事。往往是,人们彼此见面打招呼:“这几天没看见你娘,她能挺得过去吗?”回答的人说:“‘一七’都已经过了。”问话的人于是叹一口气,无声地走掉。
他们都不知道,村里下一个要饿死的人,会是谁。
老人、小孩、妇女,体力差的,体质弱的,以前有病在身的,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陆续走了不少。
我在这里所要讲述的,也是一个关于父亲的故事,一个吃肉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当然不是我的父亲,甚至,也不是我在小说中称之为父亲的那个人。
这一家有两个儿子,都不大。老大还不满十岁呢,老二当然更小些。
一九六零年,在一个春末夏初的傍晚,这个做父亲的,在去独自掩埋饿死的父亲时,从他父亲的屁股上,偷偷地,割下一块肉来。别的地方都是皮包骨头的样子,哪里还有肉让他割呢?他这么做,当然是因为没有办法。在他掩埋父亲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一家人用野草煮了一顿早饭之后,午饭被省略了,晚饭也是没有着落。他的老婆睡在炕上已经三天了,他的两个儿子,仿佛风中的烛火,摇摇摆摆地,是一副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
这个父亲回了家,煮肉给家里人吃。他的老婆不明白,这可是一块新鲜的肉,是哪儿来的?她这么问自己的男人。
男人说,你就吃你的吧,啥也甭问了。
女人吃了一口,又躺下了。她没有再吃。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男人连一口都没有吃。
孩子们只管狼吞虎咽,他们似乎顾不上父母吃不吃。他们都饿坏了。
他们家的老大,不知何故,在第二天,“生了风湿”。
“风湿”在我的老家是有专门的指定的:人们管皮肤因为过敏之类的原因而产生的疙疙瘩瘩的无名肿块,叫做“生了风湿”。“风湿”一般过几天就好了,皮肤也是如常、如旧。这不是什么大事情,司空见惯,习以为常,除了奇痒难耐,没什么大不了的。治疗“风湿”的土办法是,找毛笔和墨汁来,将患者上身的衣服脱光了,在左右臂膀和前胸后背相对应的位置,分别写上“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十二个大字,就可以了。据说,这么写了,过一阵子,无名肿块就不那么痒了,慢慢地,肿块也会消失。
文字居然可以用来治病,这是我小时候经历过的最离奇古怪的事了。
我不知道这样的方法是不是真有疗效。我也生过“风湿”,也用这样的方法治疗过。总之,在这么做的时候,因为冰凉的墨汁从皮肤上划过,那种又烧又痒的症状,是暂时地,有所缓解的。治疗“风湿”在我的故乡,也没有什么专门的药物或方子,所以,用这样的办法治疗,总比不治疗要好,是否有用,就没有人去计较了。在农村,不用治疗,也是可以忍受的,不是吗?能够忍受的病症,可以忍耐的屈辱,都得忍着,这是乡亲们的人生哲学,也是所有弱者和穷人的哲学。
因为上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