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档介绍：莱山莱山之夜之五
张 炜，现任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专业作家。在我国及海外出版单行本多部。关键作品有张炜中短篇小说年编七卷和万松浦记二十卷，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外省书刺猬歌及你在高原十卷等。作品分别被两岸三地评为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和百年百种优异中国文学图书，曾获全国优异短篇小说奖，你在高原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这是一场无始无终的奔波。莱山之夜，山雾笼罩，疲惫不堪，却经常无法入眠。林涛阵阵，不停听到小鸟的叫声一荡一荡远逝。再次打开笔记，注视这幽深的莱山夜色，这所见所闻所思……
拂晓的喧声一响
这个无眠之夜，思念又像海浪一样翻涌了。我发觉：思念她和思念平原的心情差不多是一样的。我已经无法将其区分。这是心爱，是早已刻上的心灵之痕，磨擦也是枉然。而且我在这满天星斗之下，忽然想尝试着从可怕的昨天分离出一点什么：小心翼翼地辨析，就像从灰烬中寻求金粒一样。我以为那儿存有我真实的生活。那是一块结坚固实的、和我血肉相连的陆地。
而这十年游荡呢，天哪，十年的时光一晃就耗个净尽。我没有找到她，等于任何有意义的大事也没做成。我竟然把那么多的时间花在了那些一文不值的聚会上。其实我压根就不需要什么，其实我在这么做的时候也总要忍住。一个人来自那样一片平原，却要走进这么的烦琐和喧嚣……这真是一个深刻的污辱。这是活该。
天亮了，我要走了。早餐简单到了极点，吞下它，然后就一直往前走吧。我想顺着这条河走下去，去哪里临时还没有确定，但一定要向北。那是平原的方向。
几乎不再停歇地走了一天。
天黑之前我再一次在这片河滩上宿下。可是只睡了小午夜——我是被明晃晃的月光给耀醒的。月亮升起来了，大地一片银色。我再也不能够安睡，不知为何，一阵阵冲动在心里翻动，睡不着，只想继续赶路。这其实是赶路的最好时光。
很长时间没有过如此美好的心情。多么静谧的原野，和那片平原何等相像。走在河滨，以为空气中有一个谷物的香味，它们正一丝丝涌入肺腑……月光下出现了一个独屋——它远离小小的村庄，盖在河阶地上。这儿没有树木，只有一丛丛的秸秆——它们是上一年秋天留下的。
我走过秸秆旁稍稍停留了一下，因为我仿佛听到了沙沙的脚步声。月光很亮，我看见有一个又粗又矮的男人从阶地下边走出，正急急地奔向这儿。我一阵害怕，隐到了秸丛后边。
男子小心地走到孤独的小屋跟前，拍打起窗户。她拍出了奇怪的节奏。我想这里肯定要发生什么事情了，于是我屏住了呼吸。
小屋里有了嘁嘁喳喳的声音——原来里面住了大家。接着有个姑娘走出来，她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四下里看，懒洋洋地问：“谁呀？谁呀？”听不到回复又自言自语，“什么也没有，鬼也没有……”她转身关门。
那个矮壮汉子躲在阴影里蹲着，像是极难过的样子。这时我忽然以为这个男子满腹心事，而且可怜巴巴。她蹲了大约十几分钟，又一次在窗户上弹击起来。她弹的是一个很急的节奏，弹完以后又重新躲到了阴影里。
大约过了四五分钟，那个门悄悄地开了。这一回出来开门的是一个身材颀长的姑娘。明亮的月光下她的眸子在飞快地转动。我听见阴影里发出了呼呼的喷气声，很显著那是在向她发出一个信号。姑娘迎着阴影走去。
矮壮汉子站起，向一旁慢腾腾地走，只回头用眼光去吸引她。
那个姑娘走过秸丛的时候，让我看清了她白中透红的面庞。她的身姿很美，大约只有十七八岁。那是一张相当稚气的脸。可是她的个子要比二十多岁的人还高。矮壮男人一开始面向她站着，头顶还不到她的肩部。可是她异常强壮——她停了有几秒钟，就伸出一只手把那个姑娘抱在了怀里……她们离开那个小屋不远，就那么热烈地亲吻起来。姑娘发出了哭泣似的声音。我听见她说：“我想你，我真想你……”
她说的是当地土语。那个男人一声不吭，在她的脖子、额头上不停地亲吻。以后她拉着她的手就奔跑起来。
她们向北跑去。她们跑得多么快，一直向着北方……
我呆望着月光下飞奔的两个身影，一时不知所措。这么僵了一瞬，忽然我也撒开腿奔跑起来。我踩在她们两人的脚印上，就像追赶她们一样。
她们一开始在前面晃动，很快就无踪无影了。跑啊跑啊，她们简直像野地里的兔子，脚不沾地，四蹄腾空……天大亮了。
我跑得满头是汗，唯独不见前边的两个人。多少人伸手指着我说：看这个急性孩儿！有些人议论说：那说不准是一个招了事的叫花子……这些年哪，年轻轻的叫花子越来越多。跑啊跑啊，跑啊跑啊，我以为自己就这么一路飞奔，从平原到山区，到城市，到丘陵，今天又踏上了这条归去之路……
人的心里有个炽热的东西日夜不停地灼烤，就会跑个不停。人永远也不会安生了。她会无比勇敢，生死不惧。
我好像正在穿过沙岗走进丛林，看到了那棵巨大的李子树。李子树不远处就是我们那幢永生不灭的茅屋，它被天长日久的风雨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