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档介绍: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陈忠实
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
陈忠实
之一:意料不及的写作欲念
至今确凿无疑地记得,是中篇小说《蓝袍先生》的写作,引发出长篇小说体的影像。如果要我最初的影像,就是原上一幢镂嵌着“读耕传家”的四合院的门楼,我想探知这门楼里神秘的故事。我也清楚不过,这个长篇小说不仅不是中篇小说的写作,更不是一般线条较单的长篇的写作,况且如前述的我对长篇小说写作的那种畏怯,都使我以一种“急不得”的心态来处理这个欲念。事实上,我在写完《蓝袍先生》之后作短暂修整时,从一家报纸上看到一个乡村女人创办养鸡场的事迹报道,竟十分激动,冒着关中数九后的严寒,搭乘汽车几经打问找到户县一个苹果园里,见到了这位女性。令我感兴趣的是她的不甘囚禁屋院的开创型性格,更令我震惊的是红火的养鸡场破产的过程,不是经管的失措,也不是市场动荡导致的经营的亏损,而是家族利益致成的无可挽救的破败。我那时候正关注着乡村世界的变化。我写了约
5千字的报告文学,随之又写了8万字的中篇小说《四妹子》。我已从生活原型的正宗关中腹地女人身上跳脱出来,写了一个陕北女子。我想探究不同地域人的文化心理结构,相处时引发的关于生活和亲情的冲突。
《四妹子》是1986年的8月写成的。这一年的春节过后,我苦心筹备了3年的新房动工开挖地基。我在近一个月的盖新房的劳动中,常常想到高晓声的小说人物李顺大,他造起新屋的艰难和欢乐,与我的感受几乎一致。我在把工匠送出门的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地背起挎包,淌过家门前的灞河,四月的春水还有点刺骨的感觉,再穿过对岸的村庄,到公路上搭乘通蓝田县城的班车。左边是骊山的南坡,右边是白鹿原的北坡,中间是一道狭窄的川道。灞河从东往西流过去,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村庄座落在灞河两岸。我乘坐的公共汽车还是那种最简易设备的老公交车,所幸有一个右手靠窗的空位。我临窗而坐,第一次以一种连自己也说不准要干什么的眼光瞅住了白鹿原的北坡。坡地上的杂树已披上绿叶。麦苗正呈现出抽穗前的旺势。间杂着一坨一坨一溜一溜金黄的油菜花。荒坡上的野草正从陈年的枯干淡黑的蒙盖里呈现出勃勃的绿色。历经风雨剥蚀,这座古原的北坡被冲刷成大沟小沟。大沟和大沟之间的台地和沟梁,毫无遮蔽地展示在我的眼前,任我观瞻任我阅览。我在沉迷里竟看出天然雕像,有的像奔突的雄狮,有的像平滑的鸽子,有的像凶残暴戾的鳄鱼,有的像醉卧的老牛……我此前不知多少回看见过这些景象,而且行走其中,推车挑担或骑自行车不知有几十几回了,春草夏风秋雨冬雪里的原坡和河川,在我早已司空见惯到毫不在意,现在在我眼里顿然鲜活起来生动起来,乃至陌生起来神秘起来。一个最直截的问题旋在我的心里,且不说太远,在我之前的两代或三代人,在这个原上以怎样的社会秩序生活着?他们和他们的子孙经历过怎样的生活变化中的喜悦和灾难
……以这样的心理和眼光重新阅读这座古原的时候,我发现这沉寂的原坡不单在我心里发生响动,而且弥漫着神秘的诗意。
我住进供销社办的一家旅馆,8元一晚的住宿费是全县的最高标准,也是全县最豪华的旅馆,至今我都不忘当时的作家协会领导为我提供的资金支持。我立即询问有关蓝田县历史资料保存在什么部门,以及借阅需得经过什么手续……
之二:卡朋铁尔的到来,和田小娥的跃现
促使我这回到蓝田查阅资料的举动,大约有两个因素,一是如前所述,因为无意间瞅见蓝袍先生家那幢门楼里幽深的气氛,所引发的长篇小说写作的欲念,并因此而直接意识到我对生活了知的浮泛。长久以来,我很清醒,因为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文科教育,所得的文学知识均是自学的,也就难以避免零碎和残缺,再加之改革开放前17年的极左文艺政策所造成的封闭和局限,我既缺系统坚实的文学理论基础,也受限制而未能见识阅览更广泛的文学作品。新时期以来,偏重于这方面的阅读和补缺就是很自觉也很自然的事了。至于对生活的了解和体验,我向来是比较自信的。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我在解放后的1950年入学识字。我看见过邻近的东西两个村子斗地主分田产的场面,我们村里没有一户够划地主成份的人家。我亲眼看着父亲把自家养的一头刚生过牛犊的黄牛,拉到刚刚成立的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大槽上。到合作社变公社吃大锅饭的时候,我亲身经历过从公社食堂打回的饭由稠变稀由多变少直到饿肚子的全过程。我由学校高考名落孙山回到村子,进入一个由三个小村合办的初级小学作民办教师,另一位是年近六旬的老教师。学校设在两个村子之间的平台上,两个人合用的办公室,是一幢拆除了不知那路神灵泥像的小庙。教室旁边是生产队的打麦场。社员出工上地下工回家经过教室门口,嘻笑声议论声和骂架声常常传进教室。后来我调入公社办的农业中学,校址也在一个村庄的前头,四周是生产队的耕地,我看着男女社员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