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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八子
史铁生:八子
幼年的同伴,最让我不能忘怀的是八子。
几十年来,不止一次,我在梦中又穿过那条瘦长的冷巷去找八子。巷子窄到两个人不能并行,两美妞!怯弱的孩子们(我也是一个)所以跟着喊:花裤子!臭美妞!花裤子!臭美妞!八子站在高高的煤堆上,脸上的羞惭已不那么朴实,似乎也有了畏怯,疑虑,或是忧哀。
由于那条花裤子,我记住,八子也简直被那个可怕的孩子打倒。
八子要求母亲把那条裤子染蓝。母亲说:染什么染?再穿一季,我就拿它做鞋底儿了。八子说:这裤子仍是让我姐穿吧。母亲说:那你呢,光眼子?八子说:我穿我六哥那条黑的。母亲说:那你六哥呢?八子说:您给他做条新的。母亲说:嘿这孩子,什么时分挑起穿戴来了?边儿去!
一个礼拜日,我避开K,避开一切其他孩子,去找八子。我觉着有愧于八子。穿过那条瘦长的冷巷,绕过那座山似的煤堆,站在那片空位上我喊:八子!八子!谁呀?不知八子在哪儿容许。是我!八子,你在哪儿呢?昂首,这儿!八子悠闲地坐在房顶上,随即扔下来一把桑椹:吃吧,不算甜,好的这会儿都没了。我暗自幸亏,看来他早把那些不开心的事给忘了。
我说:你下来。
八子说:干嘛?
是呀,干嘛呢?灵机一动我说:看电影,去不去?
八子答复得爽性:看个屁,没钱!
我心里遽然一片光亮。我想起我兜里正好有一毛钱。
我有,够咱俩的。
八子立刻猫似地从树上下来。我把一毛钱打开给他看。
就一毛呀?八子有些无望。
我说:今日礼拜日,说不定有儿童专场,五分一张。
八子欢乐起来:那得找张报纸瞅瞅。
我说:那你想看什么?
我?随意。但他遽然又有点犹疑:这行吗?意思是:花你的钱?
我说:这钱是我自己攒的,没人知道。
走进他家院门时,八子又拽住我:可别跟我妈说,听见没有?
那你妈要是问呢?
八子想了想:你就说是校内有事。
什么事?
你编一个不得了?你是中队长,我妈信你。
好在他妈什么也没问。他妈和他哥、他姐都在案前静心印花(即在空白的床布、桌布或枕套上印出各种花卉的概括,以便随后由他人补上花朵和枝叶)。我记住,除了八子和他的两个弟弟九儿和石头,当然还有他父亲,他们全家都干这活儿,没早没晚地干,油彩染绿了每个人的手指,染绿了条案,乃至墙和地。
报纸也找到了,场次也选定了,可意外的事发生了。九儿首要看穿了咱们的隐秘。八子冲他挥挥拳头:滚!可随后石头也理解了:什么,你们看电影去?我也去!八子再向石头挥拳头,但已无力。石头说:我告妈去!八子说:你告什么?你花人家的钱!八子无精打采。石头不好惹,石头是爹妈的心尖子,石头一哭,从一到九全有罪。
可一共就一毛钱!八子冲石头嚷。
那不论,横竖你去我也去。石头抱住八子的腰。
行,那就都甭去!八子拉着我走开。
可是九儿和石头形影不离。
八子说:咱们上校内!
九儿和石头说:咱们也上校内。
八子笑石头:你?是咱们校内的吗你?
石头说:是!妈说下一年我也上你们校内。
八子拉着我坐在路旁边。九儿拉着石头跟咱们面对面坐下。
八子简直是央求了:咱们上校内真是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