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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现在的年轻人已经没有多少知道什么是“三线”了。我也难以准确地解释,只知道这是30年前那段特殊时期的产物,是修在山地或偏远地区的一些重要工程,它们可能会应付一些不时之需,也许关系到未来的国计民生。几十年过去,时局形势以及思想都松弛下来,这些工程也就没有了用场,再加上管理和维护费用巨大,所以如今大部放弃不用,呈现半废状态。
然而那是多少人的血汗,并且是智慧的结晶,力量和意志的结晶。有些工程极其完美,至今让人叹为观止。还由于当年的选址都是荒远僻静之地,所以今天看往往免不了山清水秀。我在城东的山隙里就找到了这样一处不小规模的建筑,它在一个山谷中开垦整理出一处大大的院落,盖了一大排宽敞结实的房子,院子里还有三个大水池,其中的一个有标准的游泳池那么大。如今这一切都被一扇大铁门给锁在里面,当然是荒废不用,所以空地上已是丛林茂密,一片蓊郁,合抱粗的梧桐和槐树榆树不少于20株。更壮观的是四周山坡上的大树,它们呈合围之势挤向这个山谷中的院落,看上去就像齐心守护一个山里的珍奇一样。这里一片沉寂,只有几条铺得极为讲究的甬道在诉说当年的繁华。我一直搞不明白的是那几个奢侈的大水池,它们是真的泳池还是养鱼池、防火池?都不像。
这是我在山里游荡时的发现。从此我不再忘记,并且时不时地就要转到那儿,从山坡,从大门,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它。无论是选址还是建筑,它都是一个了不起的山中杰作。有一条弯曲的道路通向山外,现在道路大部分都被葛藤覆盖,就像一场大雪封了山路一样。这里可能已被遗忘,尽管它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称得上是一笔了不起的财富。我当时就在心里想,一个人如果得以在此安居,哪怕仅仅是短期的借住或一段时间的滞留,那都将是怎样的一份福气。当然,这又是一个现代人的梦想,它切近而又遥远,只是不近情理。
可是我开始把它挂在心上,常常为它的美丽惊叹,为它的闲置抱屈。是的,它这会儿只好在山中冷寂,因为它与灯红酒绿的现代城市显得太隔膜了。然而它毕竟近在咫尺,它真正安静的时间也许不会留下太多了,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有人就会把它记起,适时派上一个时髦的用场。我后来了解到它属于“三线”时期的一处工程,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放弃了,当年是一处特殊的电力设施,至今还归属电力系统。我多想躲到这个闲置的地方,如果如愿,将获得一处多么好的工作环境。从此我的心里就有了一个放不下的念头。
我于是想努力争取一下,结果当然是颇费周折。令我大喜过望的是,半年之后真的成功入住了。
一番折腾开始了,劳累然而超出了一般的快乐。我与几位朋友动手整过了年久失修的屋顶,挖出了大小水池中的淤泥,又把院内的甬道清理出来,再从荒地上开出两块菜园。从入住大院的第一天开始,我们就没有间断地迎接起林中的野物,它们是拖着长尾的大鸟,蹿来蹿去的野兔,还有站在一角注视的草獾。野鸽子的声音就在头顶的大榆树上响起,它们与远处山隙传来的啼鸣呼叫应答。
一切都收拾停当,有了被褥和炊具之类,有了越冬的火炉,有了书籍和笔墨纸张。这里宽敞得可以住得下一个连队,于是几乎每个星期天都有一些朋友来到这里,他们总是捎来一些食物。大家都说,如果能在这儿安安稳稳住上一年,那真是值得庆幸了。是的,对于一个来自闹市的人来说,这里真是过于奢侈了。
可当时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我竟然能够在此一住两年多。于是即便在很久以后,我都为曾经拥有这样的一段幸运时光而心怀感激,并一直记住了这种赐予。
山中的夜晚对我来说是不陌生的。然而这里空旷清寂得出奇,半夜时分总会有一声凄然长啼,让人分不清这是何方。勤劳的野物整夜都在院里忙碌,它们掘土,寻索,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地翻开一溜溜湿土。有时我睡不着,就在凌晨起来工作,遥对窗外的星星,陪伴屋外那些不眠的生灵。
菜地的南瓜、芹菜和萝卜都长势喜人,水池里的鱼也肥胖欢腾。鸡群呆在院角的一片沙地上,它们总是在阳光下做着惬意的沙浴,并时不时把蛋下在粗砂粒上。我和朋友们点种的花脸豇豆大获丰收,芝麻和芋头也繁茂可喜。春夏的布谷鸟一整夜深情长啼,勾起人的阵阵怀想。下半夜两三点钟动手煮一碗方便面即是美餐,它突然冒出的香味往往会让窗外的一些生灵屏息静气许久。
这就是难忘的两年,大山的恩惠默不作声。不止一次有人询问:这么久你到底去了哪里?出国了?我幸福无言。是的,凡是巨大的幸福,它的结果往往会带来长时间的沉默。
作品赏析
此文再一次证明,张炜是个想在灯红酒绿的现代城市里穿上隐身衣的人。他看到可以接近田园和自然的机会――帐篷、老屋,是不会错过的。和临时性住帐篷不同的是,由于修缮过的老屋住起来安稳、舒适、令人喜悦,张炜一住就是两年――这回,他找到自己“梦中的帐篷”了么?
显然,老屋给张炜的感觉非常之幸福美妙。本文中,张炜大大提高了描写的力度,他用浓墨重彩对田园生活进行了精工细琢的描画。
这些描写太动人了:“我们就没有间断地迎接起林中的野物,它们是拖着长尾的大鸟,蹿来蹿去的野兔,还有站在一角注视的草獾。野鸽子的声音就在头顶的大榆树上响起,它们与远处山隙传来的啼鸣呼叫应答。”“勤劳的野物整夜都在院里忙碌,它们掘土,寻索,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地翻开一溜溜湿土。”“菜地的南瓜、芹菜和萝卜都长势喜人,水池里的鱼也肥胖欢腾。鸡群呆在院角的一片沙地上,它们总是在阳光下做着惬意的沙浴,并时不时把蛋下在粗砂粒上。我和朋友们点种的花脸豇豆大获丰收,芝麻和芋头也繁茂可喜。春夏的布谷鸟一整夜深情长啼,勾起人的阵阵怀想。”动感、清新、在静静的环境中充满生命的热烈,那种人与自然的和谐洋溢在纸面上。
张炜感受到这种与自然相融的愉悦,全文上下,无一处不透露出他的极致幸福――幸福到长久地沉默。这回,他是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而不再是《帐篷》里的那个沉重的现实主义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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